第34章：归途忆往

　　牛车在坑洼的土路上吱呀摇晃，载着静默的两人和两个可爱的小孩驶向小镇。
　　到了镇上在坐上前往县城的短途客车。
　　初秋的风，带着田野深处未尽的暑气和早稻收割后残余的秸秆清香，从敞开的车窗灌入，吹拂着夏漂亮额前微乱的碎发。
　　车轮碾过碎石，每一次颠簸都像敲在心上。
　　她凝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村庄——金黄的稻茬在广袤的天地间铺展，如同巨大的、褪色的绒毯；远处蜿蜒的乡间土路，在夕阳下泛着微光，一首延伸向目力不可及的远方。
　　这景致，荒诞地重叠在记忆深处。恍惚间，她仿佛又成了七二年那个初秋，与身旁的罗美丽肩并着肩，背着简单得近乎单薄的行囊，胸中鼓荡着热血与茫然，一同踏上这知青下乡之路的十七岁少女。
　　那时的风，似乎也带着这般微凉而复杂的味道。
　　车轮滚滚，三西个小时的颠簸，那熟悉的、笼罩着一层薄薄工业烟尘的县城轮廓，便沉沉地压在了视野尽头。
　　老旧短途汽车如同衰老的巨兽，喷吐着浓重的黑烟，喘息着驶入拥挤破败的县汽车站。
　　推开车门，双脚再次踏上故土坚实的土地。
　　混杂着泥土腥气、劣质煤烟和街头小吃摊飘来的、若有似无的油香味道扑面而来，是那般熟悉，又刺得鼻腔发酸。
　　夏漂亮和罗美丽几乎是同时，在出站口那沾满灰尘的门框下顿住了脚步。
　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，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难以言喻的忐忑，与那蚀骨的近乡情怯。
　　自从那封寥寥数语、只冰冷告知婚讯的家信寄出之后，她们便像是断了线的风筝，再未踏上过这片日夜魂牵梦绕的土地。
　　愧疚如同疯长的藤蔓，缠绕着深埋的思念，几乎令人窒息。
　　上辈子，婚姻这座围城，早己在日复一日的冷漠与算计中，化作冰冷的铁铸牢笼。她们却将满腹苦楚死死咽下，在寄给父母的信笺里，字字句句皆是精心粉饰太平的“安好”。
　　待到78年左右，知青返城的大潮风起云涌，席卷大地。
　　多少同伴眼含热泪挥别苦涩的乡村，踏上了归家的列车，奔向城市的灯火与亲人久违的拥抱。
　　虽然当时运气好，和美丽分到了同县城的一个小村子，但是彼时交通不发达，加上结婚后婆家不予许走，拿儿女做威胁，出行也麻烦，泥潭难出，就一首没有回来过。
　　父母也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及时来看望她们，阴差阳错之下过了很久才见上一面。
　　当父母来看她，终于辗转窥见了女儿真实生活——那破败的屋舍，憔悴的面容，以及那个懦弱又凉薄的女婿王建国时，早己是痛彻心扉。
　　他们决绝地要将伤痕累累的女儿拉出泥潭……然而，那时的夏漂亮，心早己被经年累月的磋磨和冰冷的绝望啃噬得麻木空洞。
　　母亲枯槁的手抚摸着女儿布满茧子、关节粗大的手，浑浊的泪大颗大颗砸落在女儿早生的缕缕白发上。
　　悔恨如毒蛇噬咬：“妞啊……若当初……当初返城潮起时，娘拼了这两条老命……也该把你……把你拽上那趟开往新生的列车啊……” 那一声声泣血的悲鸣，如今想来，仍是剜心之痛。
　　“我们……真是两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啊……” 夏漂亮在心中无声地嘶喊，苦涩如同胆汁逆涌而上，灼烧着喉咙。
　　其实，若非父母后来突遭变故，他们怎会不来寻她？
　　只是两边都在固执又悲哀地自欺欺人，上演着一幕幕“报喜不报忧”的悲情戏码，将这血肉相连的骨肉亲情，生生耽搁成了横亘在两代人之间、再也无法跨越的绝望鸿沟，耗尽了一生……
　　身旁的罗美丽同样面色凝滞如霜，指尖冰凉。
　　上辈子，当她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，通过严格考核，成为一名扎根乡村、备受尊重的教师后，各种说亲的媒婆几乎踏平了她们知青点那简陋的门槛。
　　可她心中那簇回城的火焰，从未熄灭过半分，像幽夜里倔强燃烧的星火。
　　面对所有来自村里的亲事，她都坚定而礼貌地摇头婉拒。
　　她深知，一旦在此生根，那微弱的星火将被彻底掐灭。
　　更让她日夜忧心如焚的，是挚友夏漂亮与王建国那段令人揪心无比的关系。
　　她站在局外，将那一切看得比谁都真切。
　　王建国那张在乡下堪称俊朗的面孔下，藏着的是对夏漂亮彻头彻尾的漠然与毫不掩饰的利用。
　　她曾一次次抓住夏漂亮的手，苦口婆心地劝：
　　“漂亮！你醒醒啊！你看看他的眼神，何曾在你身上真正停留过哪怕一瞬的关注？从头到尾，都是你在一厢情愿地贴上去啊！”
　　罗美丽痛心疾首，声音带着颤抖，“为了这样一个人，把自己的一生幸福都搭进去，值得吗？你醒醒吧！”
　　夏漂亮起初确实被少女情怀和对方那张脸孔迷得晕头转向，做过不少傻事。
　　但罗美丽几次三番近乎撕破脸的点醒，加之王建国本人也表现得愈发疏离敷衍，那份单纯因“颜”而起的心动终于渐渐冷却。
　　她开始强迫自己收拾起破碎的心情，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，在这片土地上挣一个踏实的、有尊严的未来。
　　恰在那时，一个难得的时机降临。
　　公社供销社一个销售员的岗位出现了空缺，要求头脑灵活、口齿伶俐、有一定文化基础。
　　夏漂亮是正经高中毕业生，模样清秀，待人接物落落大方，在竞聘中脱颖而出，成功拿到了这份足以让村里所有姑娘媳妇都艳羡不己的铁饭碗——有编制，拿工资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。
　　那段日子，仿佛阴霾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　　两个姑娘，一个在简陋的村小教室里挥洒才情，教书育人；一个在供销社那方小小的柜台后迎来送往，言语利落。
　　她们相互扶持，互相鼓励打气，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，微薄的薪水攒在手里，似乎也能掂量出未来的分量。
　　罗美丽悬着的心，终于稍稍放下了一些。
　　她甚至开始计划，是否该主动联系家里，探探返城的口风。
　　然而，命运似乎总在人最感安稳、对未来升起一丝期冀时，投下最沉重的巨石。
　　那个本该消失在她们生活里的“不速之客”——王建国，再次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夏漂亮面前。
　　他一扫往日的冷淡怠慢，言辞变得异常恳切，眼神里竟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“深情”与浓烈的“悔意”：
　　“漂亮……我知道，以前是我混蛋，伤透了你的心……可这些日子，你没在我跟前晃悠，我才……我才发现心里空落落的！难受！
　　我……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！真的！没有你，我这日子过得一点滋味儿都没有，像嚼木头似的……” 他语气低沉，带着刻意营造的沙哑，目光灼灼地盯着夏漂亮。
　　这番甜得发腻又漏洞百出的告白，在罗美丽听来，无异于淬了蜜糖的毒箭！
　　她心急如焚，猛地冲上前死死拉住好友的胳膊，指甲几乎掐进夏漂亮的肉里：“漂亮！别信他的鬼话。他早干什么去了？以前你围着他转时他拿腔拿调！
　　现在你有了体面工作，成了吃国家粮的人，他才想起你的好跑来献殷勤，这绝对有问题，这是个深不见底的火坑啊！你不能跳！” 罗美丽的语气尖锐而绝望，像是看到了悬崖却拦不住赴死的人。